她是如此美丽,又是如此残忍,用一颗鲜活跳动的属于他的心脏,镂雕出她的身形、她的光辉战绩。
他的耳朵聋了,他再也听不见刚请与萨克斯的缠绵;他的冰蓝的眼睛蒙上一层灰,像个可怜的瞎子在漆黑的夜里摩挲逃生的路;他失去味觉,香烟、红酒、牛排甚至是鹅肝酱,对于他都失去意义;他彻底臣服,为虚幻梦想里的莉莉玛莲,为茫然现实中的伊莎贝拉,条顿骑士团的利剑败给山间奔走的精灵,不不不,是女巫。她的邪恶魔法夺走他的心脏,他抚摸胸膛,感受不到任何熟悉的节奏。
它已经不属于自己,那么,它将属于谁?
原来这就是爱情,令你成为傻瓜,也成为英雄;令你胆怯,也令你勇敢;令你置身绝境也有杀出重围的勇气。
他仰头看着房顶浅棕色瓷砖,拉长的脖颈突出了滚动的喉结,他的叹息沙哑低沉,如同楼下大厅中被拉动的大提琴,描绘出少女对于男人的所有想象。
他决定整理好长裤拉开门,告诉奥托他躲在厕所这么长时间是因为便秘。但是奥托这个不懂得看人眼色的家伙一定会说,上帝啊,海因茨你开什么玩笑,有谁便秘还跑这么快的?
来吧,他已经准备好接受嘲笑。
门开了,却没看见奥托这混蛋。米色瓷砖地板上只留下一根烟蒂,怎么回事?奥托什么时候搞到的美国烟,怎么都不给我来一根?没义气的混蛋。
他一边咒骂着奥托,一边慢慢走到洗手台前,仿佛这样能让自己好受点。最起码,不那么懊丧。
哗啦啦水声嘈杂,明亮的镜子照出面色微红的少校先生。“没喝酒怎么就醉了?该死的我该不会是染上什么精神错乱的绝症。”他咕哝一句,擦干了手指上的水滴,扶了扶帽子转身走了出去。
节奏明快的舞曲就像马赛海边的热浪朝他迎面扑来,这事是真的,千真万确,我们醉生梦死的少校先生竟然不习惯交谊舞和漂亮脸蛋。
他的步伐从刻意为之的稳健变成混乱焦躁,他着急地在舞池中寻找穿黑裙的莉莉玛莲,就连巴黎女郎抛过来的媚眼儿都没时间回应。这可不像他,想当初坦克开进巴黎之前,他打定主意要玩个够本,比在波兰在爱沙尼亚更疯狂。谁晓得居然连莉莉玛莲的小手都没碰过,偷偷看一眼就已经经历了失恋再恋弥足深陷的滔天巨浪。
可怕的是她毫不察觉,在她眼里,他一定是个可怜的得了妄想症的疯子。
没找到她,海因茨又独自伤心了一会儿,直到奥托来拍他肩膀。
“嘿,海因茨,你是不是中了吉普赛人的巫术?居然跑到舞会上来跟右手?”
透着蔚蓝波涛的眼睛变得暗淡,奥托抽着雪茄,说起话来烟雾都喷道他脸上,他有点儿茫然,低咒一声,“该死的巴黎——”
“我可怜的兄弟,别把气撒在巴黎身上,是黑衣女巫带走了你的魂魄,可惜,女巫已经走了,连一支舞的时间都不肯留给你。”奥托耸了耸肩,眼睛里显露出对海因茨的怜悯。
“走了?”
“也许我在骗你——”
海因茨立刻就要开车去追,奥托追他两步拉住他说:“听着兄弟,别跟低贱种族走得太近,别忘了帝国的神父会要求你提供雅利安种族证明。”
然而他根本没来得及听,赫尔曼问奥托,“他究竟怎么了?”
奥托叼着雪茄耸了耸肩,“谁知道呢?也许根本还没轮到神父发问,小黄皮猪已经被党卫军枪毙。”
素素只跟维奥拉打了个招呼就披上大衣走出宴会厅。好好的圣诞舞会居然掺和进来了德国人,维奥拉断定必然是学生会长贝尔纳,那个出了名的投机分子干的。然而她们除了诅咒毫无办法,维奥拉还在留恋舞会的热闹以及在男人堆里被奉承的快乐。
素素踮起脚亲吻她额头,“圣诞快乐亲爱的。”
她走得毫不犹豫。
但到了外面,十二月底的天气毫无疑问地冷,北极冰原的风往返多次企图掀开她大衣边角,钻进她的骨头里。
圣诞歌从灯光明亮的窗口流到街上,她紧握衣襟,低头赶路,领口的枣红色羊绒围巾让她显得更加苍白。
一个不注意,一辆白色太托拉呼啸着拐过圣日耳曼大道冲进雅克街,就在她跟前横车摆渡,一段尖锐的刹车声之后,素素透过玻璃车床看见一道几乎完美的侧影。
他一定是种族分子最中意的青年,有着山一样挺拔的鼻梁,海洋一般蔚蓝璀璨的眼,他的金发是阿波罗的复制品,他唇单薄却充满魅力,远远看着就能猜中,这双唇尝起来一定带着兰斯香槟的芬芳,波尔多红酒的醇厚,是无尚臻品。
然而他不动,她也维持在原地静默的姿态。
路灯撒播金光,把雪地染成遍布金币的天堂。汽车发动机熄灭,也被圣诞的寒冷冻得直打哆嗦。
终于,带着黑色皮手套的手从方向盘上移开,他像是下定决心,尤其用力地拉上手刹打开车门,弯腰下车。
素素又听见靴底碾压积雪的咯吱声,隐约勾起消散的记忆。他终于鼓足勇气站得笔直,带着一种少校检阅士兵的严肃神情看着她。
请原谅,他突然间对面部肌肉失去控制,他也在担心会用一张训斥下属的脸孔吓跑她。但万幸的是,她比他想象中更镇静,自始至终除了黑宝石一样的瞳孔有着收缩或放大,再没有其他动作。
真可恶,连一个早上好的微笑都没有。
“你好,上一次忘了介绍,我叫海因茨·冯·马肯森。”他几乎是咬着舌头,务必要令这几个字词发音准确,最好带着普鲁士的古音,容克贵族的腔调,让她提高重视,是的,必须提高重视,她不能总像看那些整天乱抓人的宪兵一样看待他,这对他不公平。但她还是没反应,这多少令他失望,为了避免尴尬,最后几个字他装作低下头脱手套,仍旧十分郑重地说完。
皮手套脱了个干净,冷风亲吻着一双修长匀称的手。对面还是没声响,他开始不耐烦,暗地里骂,这都是什么鬼名堂,平时手套的暗扣没见这么好用,关键时刻居然一扯就掉。好歹拖延十五秒,让我们慢条斯理等她说话。
没办法,他将一双手套夹在腋下,抬起头来面对她。
“晚上好,别害怕,我只是想要当面感谢你。”
上帝啊,她站在雪里,月光在她身后没落,窗台传出的音符是她头顶发饰,雪是燃烧的火令他灼热焦躁,很快要被烧成灰烬。
她静静站在雪里,不言不语,已足够拨乱他的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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